雪蒿就长在家乡清涧那片贫瘠干旱的黄土高坡上，除了早醒早开放的迎春花，它是乡村大地上又一个最先迎接春天、接迎春雨的草本植物。

少时，陕北高原的乡村，春季到夏初，是鲜有各色蔬菜的。从早到晚，一碗糜子面，少盐没醋，辣子干拌；半块玉米黄馍，不见油星，青红不沾。类似洋葱芋头、青椒紫茄的菜品，更是少之又少，金贵稀罕。五六十岁的人们，大都经见过这种窘迫的日子。而早生早发的雪蒿，是先于韭菜、葱、苜蓿发芽变绿的野菜，某种程度上，它恰恰就能填补这样的空档。

知道这种植物能吃而且特别好吃，源于我从大人那里取得的经验。我喜欢它鲜绿亮光的伞形叶片，更喜欢它麻甜微香又略带腥咸的口感。一场春雨之后，在大地心窝里藏了一冬的雪蒿就最先冒了出来，绿布丁一样贴在地面上。我和同游的小伙伴都认得它，谁都想多采多挖它。尽管塬上坡畔这种东西很多，但对需要它的每个家庭和每一个人来说，似乎又远远不够。因之，一帮孩子总会为谁先看见它吵吵闹闹，你推我搡。打架的事也偶会发生，有时还会破皮流血，但都满不在乎，取一抹细土，敷在伤口，便若无其事了。

在我们心里，打架并不是目的，挖到雪蒿菜才是重点，谁挖的雪蒿最多，才算最后和真正的赢家。有些伙伴会伸出胳臂，拦住其他孩子，用以维护属于自己的那片领地。有些甚至会用砾石划出“围城”，圈占起来，防止伙伴明目张胆地入侵。“这是我的，你不能挖。那个是你的，快去。”同伴之间的矛盾，又因另外一片雪蒿的突然发现，立刻化解，各人又忙着在自己先占的领地上挖雪蒿了。大半晌忙活，收获还真不少，南瓜大的筐子里，盛满了鲜嫩的雪蒿。伙伴们兴高彩烈地提着自己收获的“果实”，来到了泉边。摘净黄叶，搓去根部的白皮，反复淘洗，冲去沙土，像捡了什么宝贝，嘴里哼着烂熟于心的歌谣，回到了家里。

母亲已开始张罗着午饭，心里正愁着没啥青菜吃哩。我把雪蒿一拿回去，她就喜笑颜开了。在母亲眼里，雪蒿是最好最香的下锅菜，煮面做粥都行，两者组合，是神搭绝配。筋道光滑的一碗面里，落着几朵绿的雪蒿菜，视觉上好看，味觉上也添香。下田归来的父亲，吃得喜眉笑眼，津津有味。小小雪蒿菜，成了农家饭桌上的美味珍馐，母亲父亲对我的夸赞不绝于口。

立夏了，天气渐渐热了起来，雪蒿慢慢地长薹了，一拃来高的个子，看上去亭亭玉立。薹儿自然也能生吃，凉调凉拌同样甜香，同样会让馋嘴的孩子们爱不释手，但谁也不愿掐掉雪蒿薹。因为到了仲夏，雪蒿薹尖分出了很多小枝，小枝分出若干小杈，每个小枝杈长出若干花柄。开花后，雪蒿薹尖上顶着一团晶莹雪白的小花，米粒一样挂在顶端，看上去那么漂亮。我们不忍损害雪蒿长成的“硕”果，它的种子成熟落地之后，家族又会空前地盛大。下一年，我们将会挖到更多更好的雪蒿菜了。

“塬上坡上长草草，土里沙里生雪蒿。春上雪蒿能当菜，锅里碗里飞香来。”我知道，那些深深扎根的雪蒿菜，至今还在家乡的土塬上生长。细细的雪蒿根，就埋在我和伙伴的心里。美丽的雪蒿花，也常常飘在我的心里。现在我若遇见雪蒿，脚下亦会加倍地小心。

文锁勤